叶舒宪新作《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是一部足可以让内行和外行读者都大吃一惊的学术专著。这不仅是因为该书涉及了一向敏感的性与爱的文化母题,还因为作者对此进行的跨文化研究得出了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结论。试举几例:
猪的形象与原女神相通,同为肥硕与生命力的原始隐喻;
女性、牛、月亮同为雌性象征体;
女神以母神、性神、爱神的线索演变;
巫山神女是远古圣婚仪式上与王相交的神妓的变体;
强制推行的“孝”信念,有效地抑制了国人的俄狄浦斯冲动;
因为不敢正视性的问题,所以直到现在《金瓶梅》的研究仍然不免掩耳盗铃之嫌。
如果你仔细研读了全书,那么即使你在感情上不愿接受这样的结论,但在面对作者排开的考古实证、古文字辨析、古希腊、古巴比伦、古印度女神演变实例,以及世界各国大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时,你将变得无话可说。
作者对相关资料的占有水平令人惊叹。这些资料不仅包括对本国各种古籍的旁征博引;不仅包括对热门的欧美文化圈相关问题的比较;还涵盖了古代的苏美尔—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玛亚文化以及中国诸少数民族文化。资料的类别不仅有史料和前人论述,还有考古新发现、大量的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实物图片,且相当多的资料直接来自原文。
作者的主体结论可以成立,即中国的女神同世界其他古老文化中的女神一样,也有一个从原母神到性神,再到爱神的演变趋势。但是,中国过于早熟的道德文化窒息了性神和爱神的活力,使之不能以正大光明的爱与美女神的裸体形象呈现,而蜕变为从古至今绵绵不绝的“遇艳”文学母题。发端于宋玉的巫山神女———瑶姬可以视为在中国隐形的“维纳斯”。
中国文化与世界其他异质文化的比较研究,在现当代相关课题的研究中,已蔚然成风。但是,这种研究方法向古代文化的推进,却遇到了重重阻力。人们被这样一种思维模式捆住了手脚:直接的交流尚未出现,怎么可能有比较的课题?叶舒宪这部著作的推出,打开了中国上古文化与世界其他古老文化进行深层次比较研究的大门,使我们在以往注重中国古代文化独特性的同时,又看到了人类文化演变的共同性;使我们不再惊讶于自己古代文化的很多课题,就是世界相关课题的一部分。
作者四十万言的论述,我还能找出一两处可以质疑的问题。例如,作者称:“原始人并不知道好色,甚至有些不辨美丑。这一点,只要留心一下所谓‘史前维纳斯’女神像,便很清楚了。”(P318)这一结论恐怕过于武断,也和作者前面对“史前维纳斯”的分析不符。豪乳巨腹的原始女神像是母性生殖崇拜的结果,其中并不负载男性的性审美目光。很明显,女性的孕后期状态,对男性来说是一种明确的性禁止信号。这种女神像与其说是“美”的,不如说是“神圣”的。不能就此否定原始人对性美的感知能力。